用心学着做父亲
一
《天龙八部》中的三个主人公萧峰、虚竹、段誉,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他们都有一个不称职的父亲。
单说萧峰。
萧峰的父亲叫萧远山,当年携妻儿回雁门关省亲,被中原豪杰埋伏、围杀。萧远山虽然武功盖世,却没想到宋人下手狠毒,妻子不幸遇难。他盛怒之下,连续挫败、击杀十七名中原武林高手,违背了自己不杀汉人的誓言。最后,痛不欲生的萧远山为妻殉情跳下悬崖,在坠落中才发现儿子萧峰还活着,于是把萧峰抛上悬崖。
萧峰被义父母养大,长到31岁还没见过亲生父亲。从一开始,萧远山就选择了一条不做父亲的路。
放到大的环境中,是因为宋辽纷争,慕容博故意挑起争端,萧远山一家做了牺牲品。放到小的环境中,萧远山还能怎么选择?看到妻儿殒命,自己又违背誓言,苟活下去实在难为了他。
如果萧远山跳崖前知道萧峰还活着,他或许会选择另一条路吧。所以,萧远山这个不称职的父亲,做得似乎别无选择。
二
没做多久父亲的萧远山,后来意外生还,潜伏在少林寺抄录藏经阁的武林秘笈,武功更加厉害。
他知道萧峰长大成人英雄盖世,在儿子四处寻找当年杀父仇人时,萧远山接连杀死萧峰的养父母、授业恩师等等。在萧峰带阿朱闯聚贤庄身陷重围时,萧远山救走了儿子却不亮明身份,只在试探萧峰武功后,第一次对儿子进行了一番教训。
“你这臭骡子,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,怎地去为一上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?她跟你非亲非故,无恩无义,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,只不过是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。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?”
这就是父亲训儿子的口吻。
知道儿子在江湖上声名显赫,却一直不露面相认,见到儿子身处险境便及时出手。萧远山就是在这样做父亲。
“臭骡子”、“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”,这都是作为父亲的萧远山亲眼看到、亲身体会出来的。这里面蕴含着父亲对儿子深深的爱。
亲手一试,儿子一身本领深不可测,父亲心里该有多大的欣慰。在聚贤庄,却为一个阿朱不顾性命,真要骂一句,臭骡子、大傻瓜。
三
后来在少林寺中亮明身份,当萧峰要原谅当年杀母害父的带头大哥时,做父亲的萧远山给了儿子第二次教训。
“你是我的亲生孩儿,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,何等快乐?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,动不动便横加杀戳,将我孩儿抢了,去交给别人,当做他的孩儿。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的父母,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,又不跟你说明真相,那便该死。”
“ 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你妈妈的是谁,这些人明明知道,却不肯说,个个袒护于他,岂非该死?”
杀我们的人,抢你的人,乃至抚养你使得我失去了天伦之爱的人,再加上他们不说明真相,所以该死。这就是萧远山的心理,一个遭受残酷打击、想做父亲却没有做得的人近乎变态的心理。
“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,便和孩儿所杀并无分别,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,却也不枉了。”
父亲杀了的人,算到儿子头上不算冤枉——父债子还,萧远山就是这样做父亲。
四
当慕容博亮明自己才是害死萧峰母亲的真正幕后人,他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取萧峰出兵大宋,慕容氏好借机兴复大燕国。
萧远山心为所动,对萧峰说:
“我儿,此人之意,倒似不假,你瞧如何?”
萧峰的回答是:“不行!”他凛然说道:
“杀母大仇,岂可当作买卖交易?此仇能报便报,如不能报,则我父子毙于此便了。这等肮脏买卖,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?”
萧峰,把萧氏父子的人格魅力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。
做儿子的,不是唯父亲之命适从,他是一个独立的人,他已经具备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。
为救父亲,他可以双膝下跪磕头以求扫地僧,这是父子亲情。但是涉及行军打仗,关系到天下苍生,他却固执己见。
萧远山,虽然错过了儿子三十年的成长岁月,没有尽到自己做父亲的责任,却收获了一个不为人惑的儿子。
五
今天,我们很多人都在做父亲。
朋友圈里闲聊的时候,忽然某个朋友就说了一句,我得去做饭了,儿子马上要放学回来了。
另一个朋友说,我也不说了,儿子想吃煎饼,我得赶紧做去。
退出微信,我也赶紧开始做饭。
我们这些做父亲的就是这样,年轻时喝酒、踢球尽情潇洒的日子过去了。大家做着普通的职业,在平凡的岗位上尽心尽力,工作之余就是忙家里,忙孩子。
小心翼翼的做父亲,能够做好父亲,是最大的幸福。谁都想给儿子更多,到底给什么却并不相同。
鲁迅说,父子之间并没有什么恩德,前前后后,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,仅有先后的不同,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。有的只是爱,父子间天性的爱。做父亲的,只需要将这天性的爱扩张、醇化。父亲去理解孩子的世界,做孩子生活的指导者而不是命令者,解放孩子使他们成为一个独立的人。
鲁迅所说的不好的方面,有很多我都在做着,认识到了却一直没有改掉。做父亲,需要克制很多的情绪,需要回归理性。这理性就来自于对父子间关系的理解。或许因为理解得不够,还不能做到从心里发出的认知。
如果做不到发自内心,就很容易被情绪左右或控制。做父亲真的很难。
六
傅雷曾在书信中对儿子说,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,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。幸亏你得天独厚,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,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。可是结果是一回事,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: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,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。
不称职的或者失败的父亲,或可以拥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,像萧远山的儿子萧峰那样,像傅雷的儿子傅聪那样。然而,他们的健康成长和辉煌成功,却不是由于父亲,恰恰相反,很多时候是因为侥幸摆脱了父亲的控制。
专制不只是在皇权中,也在父子间。摆脱专制,给儿子以尊重和独立,是做父亲的功课。
有些人已经说得很好了,比如罗素。他说,现代人要获得身为父母的快乐,必须深深地感到上述那种对孩子的尊重,因为只有这样,父母才不会由于权力欲受到压抑而反生愤怒,也不会为孩子获得了自由独立而大失所望。具有这种态度的父母,他们所得到的快乐,比起专制的父母在其权力鼎盛时期所得到的来,要多得多。因为经过了温柔的洗礼,这种爱清除了一切专制的倾向,它能给人一种更美妙、更亲切、更能神奇地将日常生活的粗俗点化成纯金式的欢乐,而一个想在这摇摇晃晃的世界上竭力维持其地位的人,却不可能得到这种快乐。
看了以后,用心学着做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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